鲁迅故居,如果他依然生活在这里

发稿时间 2013-11-07 23:39

鲁迅博物馆雕像


去探访鲁迅故居,确实是因为受到了一篇文章的刺激。这篇文章说,鲁迅的作品之所以被大批逐出中学课本,是因为有些人不舒服。他们为什么不舒服呢?因为他们眼下做的事,正是当年被鲁迅剥皮抽筋批评过的那些事,肮脏,无底线,完全见不得人。
 
这样看,历史仿佛在无情地轮回,太阳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新事。因此,心念一动,就想到鲁迅故居走一走,与想象之中鲁迅的魂魄聊上一聊,问问他,如果他依然活在这里,会做出什么选择,真的会像坊间所传的那样,要么闭嘴,要么在牢里吗?
 
鲁迅住在“老虎尾巴”
 
上个世纪20年代,鲁迅先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当佥事,后任大学老师,期间有过两处宅子。一处在八道湾,与弟弟周作人一家同住。而他们兄弟失和,正是在八道湾那座后窗荒草森森的大院子里,因此鲁迅带着母亲和妻子朱安,于1924年搬到了西城阜成门这处小四合院。
 
这处院子青砖灰瓦,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两株鲁迅手植的丁香已经长粗长高了,把小院逼得越发局促,而且抬头,已经见不到多少阳光。我迈步量了一下,院子横九步,竖九步,能有一百平方米。按今天北京的房价,至少也值三百多万吧。之外还有房子,还有后院呢。当年,鲁迅不算穷人,但也不富,购房所花的400银元,是跟朋友齐寿山和许寿裳借的。

鲁迅故居正门

 
正房是小三间,屋门紧锁,我和一干游人只好像小偷一样,透过窗子往里张望。鲁迅的母亲住东屋,妻子朱安住西屋,鲁迅则住在起居室正北的“老虎尾巴”,也就是偏厦子。据说,这个偏厦子,是鲁迅自己设计改建的。鲁迅与妻子不住一起,这个一般人都会知道,不用多说。
 
四合院倒座房,即与正房相对的屋子,是鲁迅的会客室和藏书室。他为什么不住藏书室?是冬天取暖费钱,还是想就近照顾母亲?藏书室的门也锁着,我扒窗看了两眼,里边灰灰土土的,好像隔墙都能闻到霉味。四合院嘛,讲究四房合围,因此,院子两边还各有耳房,东侧是女工房,西侧是厨房。
 
厨房旁,另有一座角门,通往后院。后院有一处小厕所,蹲坑已被用粗石盖住。而在院心,则是一处水井,用白栅栏围着。据说,这是口苦水井,没法汲水食用,只能洗漱或浇花。北京历来缺水,早年间谁家地下能打出口甜水井来,几乎就像挖着了原油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卖水养家糊口。近年来,北京地下水位严重下降,鲁家的这口井早就干了。
 
在后院,可以透过窗子一窥“老虎尾巴”内的情景。小小的房间,顶多不超过十平方米,窗下是一对长凳架着两块厚木板,这就是鲁迅的单人床,他平时睡在这儿。靠东墙,放一张书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一个旧式闹钟和一个相框。据说,相框里,是鲁迅在日本仙台医学预备学校留学时的老师藤野先生。

“老虎尾巴”内景

 
鲁迅在这所小房间里,写了《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以及《野草》三本书。“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这一段著名的句子,就是在眼前这张书桌上写下的。可是扭头向他家院外望去,高楼已经遮住蓝天,枣树早已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在鲁家后院盘桓,不时有小猫在树丛和草地间出没。其中一只,一点不怕人,直往我脚上蹭。摸摸它的头,它就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喵喵叫两声。故居屋顶,正有民工在修补烂瓦,我问他们这些是不是野猫,他们说不是,每天都要给它们投食的。鲁迅故居为什么要养猫?如果是胡适的故居,养养猫还可以理解,而按鲁迅的脾气禀性,替他养两条藏獒才算真正应景吧。
 
如果朱安会写日记
 
与胡适相比,鲁迅当然堪称战士,以文字为刀,切割社会与人心。也许正因为如此,很多人,直到今天,依然在故意忘记鲁迅只是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因而在他身上寄托了过高的社会理想。所谓“如果鲁迅活到今天”之类的假设感叹,都是这种寄托心理的自然外溢。
 
而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相对于鲁迅,我在心灵上与胡适要更亲近一些,对他的自由主义主张以及允许大众慢慢学习规则并训练妥协的态度深以为然。我也知道,这种选择,是基于性情,就是说,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怯懦,我没有办法逼迫自己成为战士,因此,胡适的缓进改良,就相当于为我搭上了非常稳妥的台阶。当我需要为自己辩解时,我的说辞也非常理直气壮:谁有权鼓励别人当烈士?
 
但今天鲁迅故居墙外的纷乱社会,却让我生出了一丝疑惑:假如胡适先生再生,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讲些绝对正确但也绝对没有什么实际效用的道理之外,恐怕也就只能空自对着枣树发出一声声的长叹了,如果他的院墙外恰好也有枣树的话。
 
当然,如果鲁迅复活,还有勇气像当年一样横眉冷对,我也不期望他的批评足以把社会引上另一条康健的路径。事实已经证明,他以及他同代人,尤其是其中他的崇拜者,并没有给后世创出有制度保障的自由与平等。
 
在鲁迅故居旁侧,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博物馆。一位作家,给他一座纪念馆就很好了,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博物馆。一座一座展室逛下来,各类展品基本上都在意料之中。鲁迅的故事,中国人太熟悉了。比如在绍兴馆,果然就摆着一个课桌,上面刻有“早”字。少年鲁迅迟到刻早字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迟到过,这是我们幼时写作文的典型材料,曾经被一用再用。
 
博物馆里,陈列有鲁迅生前收藏的文物,都是些小件。最可爱的,是一件石雕的刺猬,之外还有仕女和猫头鹰。鲁迅的生活用品,也收藏了一些,据导游介绍,眼镜、烟嘴和挖耳勺,都是鲁迅用过的原物。说起来,至少在绍兴、上海、厦门,也都有鲁迅纪念馆,当年,为了争抢鲁迅的原物,他们打没打过架?

鲁迅生前所藏文物

 
在博物馆内,吸引我驻足时间最长的,是一面白色绸幢,上书三个大字“民族魂”。这是当年鲁迅出殡时蒙在棺木上的吧?但关于民族魂,我一向相信,如果鲁迅活着,绝不会同意接受这个封号的。在他的批评之中,他所置身的族群,有那么多人像阿Q一样乐陶陶地活在黑屋子里,愚蛮而不自觉,那么如果说他是这个族群的魂,岂不是在说他已经集厚黑之大成了?
 
鲁迅在这所四合院里,一直住到1926年。他的学生许广平,就是在此期间走进他生活的。而且,她还常来这个家,比如为鲁迅抄文稿,有一次,一天时间,就抄了一万字。他们在那个年代里师生恋,还是颇有一些惊世骇俗的,况且,鲁迅还有原配妻子。因此,鲁迅选择离开北京赴厦门,应该与许广平有很大关系。到1927年,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才公开宣布同居。
 
从绍兴,到北京八道湾,再到阜成门四合院,朱安一直与鲁迅在一起,顶着鲁迅妻子的空名生活。一个缠足的旧式女人,一生像影子一样,与鲁迅的母亲相依为命,直到1947年,默默地在这座小院落里去世。如果她识字,如果她肯写日记,那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文/王元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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