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深藏半部中国近代史

发稿时间 2013-04-14 00:31
早春的未名湖畔,花在树梢浅浅地绽放,恰似湖边温书的北大学子脸上散淡的表情。


一直担心,北大有一天会突然宣布参观收费。要知道,每逢旅游旺季,往来于北大校园内的游客,已经多过了学生。说起来,可能要非常文艺范儿的中学生,才会有“到北大看未名湖”的浪漫向往,这些满脸青春痘的家伙们,大多是被家长押送来的。家长们的目的很明确:刺激他们,让他们拼尽全力考北大。

游北大,导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一塔湖图”。图,指北大图书馆,原为1902年所建京师大学堂藏书楼。塔,指博雅塔,造型古意盎然,却是现代建筑,用以供应自来水。湖,就是未名湖,据称得名于历史学家钱穆。在未名湖周边,散布众多古迹,可以说,一座未名湖,就深藏着半部中国近代史。

兼容并包可能是无奈之举

未名湖原为和珅私家花园“淑春园”一部分,后几经转手,被燕京大学购得。1952年,院系合并,燕大校园又被北大占用。

关于和珅的故事,我们应该已经烂熟。他所寄身的康乾盛世,被视为中国王朝史上最后的辉煌。而这所谓的辉煌,及今思之,也颇可怀疑。朝廷赋税不算苛重,吏治勉强维持清明,恶霸不至于肆无忌惮地横行;百姓辛苦工作,丰年能吃上新米,灾年不至于成村饿死。这个,就算盛世了吧?

当然,对康熙和乾隆来说,盛世另有其意,他们热衷的,往往是气势宏阔的征服战争。千里邀击,攻城略地,纵横捭阖,豪气干云。没有这些,盛世就失去了雄壮的声威。可是,对百姓而言,除了付出鲜血与生命,一家一姓的政权占据再广大的领土,又与我等何干?

最后的辉煌徐徐落幕,清王朝就迎来了无尽的屈辱岁月。在未名湖中,有一条翻尾石鱼,是圆明园的遗物。一提圆明园,满把苍黄泪。1860年,圆明园毁于英法联军的大火,石鱼流落民间,后被北大毕业生买回献给母校。每当夕阳西沉,博雅塔塔尖直指鱼嘴,名“石鱼吞塔影”,为北大十景之一。

贝公楼前草坪上的一对华表,同样是圆明园的遗物,原为安佑宫琉璃馆所有。当年兵荒马乱,火猛烟浓,来不及细看,抢救来的两座华表一粗一细,并不是一对。一直以为,华表是拴马桩的变体,其实不是。云龙盘吊的华表顶端,有一种小兽,名“吼”。传说,如果民间有冤情或灾情,吼就会仰天大叫,声音上达天庭,天帝就会派众神到下界伸冤或救灾。这样就明白了,华表相当于神话中的巴比伦塔,是人神交流的通路。


未名湖湖心岛南,原有一座石舫,也是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只剩一台基座。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1921年访问北京,在参观颐和园时曾大大嘲笑过石舫:中国人真怪,做石头船,不能浮不能动,图什么呢?其实,他应该知道,孟子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为此,代代皇帝心里多少都会有些负担,于是,修石舫就成为解心疑的办法之一:石头船千年不沉,自然就代表江山永固了。

而未名湖西侧钟亭内的大铜钟,则是北洋水师的遗物。中国近代史有三个著名节点,第一个,1840年,老大帝国与西方正面较量,战场上败了,心里却没服:你们不过船坚炮利而已,我们毕竟比你们文明!第二个节点,1895年,甲午战争,武器装备堪称世界一流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且对手不是西方,而是东洋学生小日本。至此,中华帝国对自身文明的自信开始动摇。第三节,则是1900年,以义和团为代表的暴民,野蛮心性大发作,杀教士,攻使馆,引来八国联军占北京,至此,中华文明威风扫地,元气至今难以恢复。

这口大钟在1900年险些被八国联军劫走,后置于燕园,成为教学用钟,一声上课,三声下课。北大原来还有一个传统,每年除夕,校长要到未名湖畔敲钟,为那些不能回家过春节的学生的家长们遥遥送上祝福。

钟亭之南,有一排石质供桌。早年间,那里是有佛像神牌的,但为老校长蔡元培所不喜,于是被撤走。可是,在钟亭之西的树林,又有蔡元培的塑像。赶走了神佛,留下了自己,若蔡先生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蔡元培的一生,与未名湖相似,也藏有半部中国近代史。一直认为,蔡先生当年在北大,既招揽陈独秀这种激进人物,也包纳辜鸿铭这种留辫子的老派名士,未必像后世所称的那样了不起,他可能是没办法。要办一流大学,当然需要一流人才,可在当时的中国,放眼放出去,有几人既有学问,又与蔡先生理念一致?所以,兼容并包可能是无奈之举,结果被美化成了伟大的教育理念。


一个事实是,历史曾给蔡元培及其同志很好的机会,他们却错过了。当年的亚洲第一共和,已把日本和印度远远甩在身后,可结果,却走上了回头路。蔡先生及其同志可能知道,财富是需要缓慢积累的;但他们不知道,自由的信念与民主的习惯也是需要缓慢积累的。他们更热衷于用革命颠覆观念,用枪炮重塑秩序,最终换来的,只是另一种专制。必须承认,以蔡元培、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一代精英,与中国之间曾经接触不良。

这一切,未名湖应该都还记得。

未名湖甚至见识过

未名湖南岸有一座孤零零的庙门,上有横额“重修慈济寺”。常有游客开玩笑说,这个名字的重点在于“重修”,因为学生们难免挂科,重修就成为了另一种功课。

实际上,这座山门,原本属于花神庙。淑春园归乾隆所有时,养的花经常死掉,乾隆不高兴,威胁说,再养不活,就要杀人了。于是太监宫女怕了,凑钱修起一座花神庙,以求保佑花开旺盛,永不凋落。花神庙后毁于大火,只留下这一座小门。


重修慈济寺庙门正南,是斯诺墓。埃德加•斯诺,美国记者,也曾当过燕京大学讲师。在上个世纪30年代,他冲破重重阻力访问延安,写下著名的《西行漫记》。通过他的笔,延安时期的毛泽东及其战友得以被世界所了解。年少时读《西行漫记》,里面有这样的细节:毛泽东当着林彪的面脱下裤子抓虱子。读到此,我震惊莫名,于是就相信了,至少在延安时期,他们还真是一群具备清教徒精神的理想主义者,对于用自己的努力和牺牲来拯救中国,存有一定程度的真诚。

受斯诺影响,国民党方面有若干高级官员去过延安,对毛泽东等人秉持的平等吃苦理念大为赞赏。但宋美龄对此说了一句话:“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尝到权力的滋味。”事情不幸被她说中了。尝过权力的滋味之后,没有谁会肯轻易地放弃。早年的清苦,可以靠个人的修养来克服,但浸淫权力日久,又缺乏制度的强力监督,谁想逃过腐败的侵蚀,简直是难上加难。

晚年的斯诺,再也没有机会真实深刻地描写中国,因为他来北京,属于贵宾,已不再有渠道深入民间,去见证真正的苦痛和灾难。因此,也就没有机会再用一个优秀记者的目光,去重新打量自己当年笔下的那些主人公。

未名湖北岸,有座古色古香的三合院,名临湖轩,那是原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居所。司徒雷登在中国有大名,原因在于毛泽东写过一篇名文《别了,司徒雷登》。那时,司徒担任美国驻华大使。毛公开与他道别,是一种价值观告别,是一种意识形态告别,从此,一个国家排除了一种可能性,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冷战由此登场,世界因之变样。


距未名湖稍远,北大校史馆西南,有塞万提斯像。史上曾与北大发生过密切关系的诸人,从胡适、陈独秀,到张国焘、毛泽东,都曾苦苦追寻自新及新人之路,可是,终其一生,他们也未能远离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明明在与风车缠斗,却自以为是在拯救万民。

文/王元涛

图片说明
001:未名湖畔春花开
002:两个华表不是一对
003:蔡元培先生像
004:繁花掩映重修慈济寺
005:塞万提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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