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教寺,生命像静静开放的白莲

发稿时间 2013-03-11 08:55
北京名刹数不胜数,大多庭院深深,殿堂高广。可是,如果你有机会一口气跑上十座八座,估计也会像我一样看腻。想了想,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些名寺之内,往往只有建筑却没有人,因而缺少活气。金塑的佛胎,终究冰冷,有了僧人的活动,生命的气息才会在香烟与树丛间流动,这样的名刹,也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寺庙。

通教寺,就是这样一座真正的庙宇,有数十位僧人,在此修佛法,度众生。而且,通教寺还是北京唯一一座尼寺,置身其中的,都是女尼。


从小就好奇,那些出家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人生际遇,才会做出出世的抉择呢?实际上,在民间语境当中,一个人出家,大都是因为遭遇了重大人生变故,心如死灰,舍命舍身。那是一种心灵的逃难,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最后的退守。当然,在今天,这种观念正在慢慢得以修正。只为灵魂的洁净,出家完全可以是一种丰满健康的人生选择。

求佛理真谛,解生命饥渴

据说,通教寺现任主持是辽宁人,1980年受戒,性格爽朗利落,将一座寺管理得井进有条。挺想创造个机缘去拜望她,但又不知我等凡夫的俗举是否会显得唐突。在通教寺门口,见招贴板上有告示,她们还真在招义工。心念一动,随即批评自己:想用这种方式暗访,似乎有些大不敬了。

通教寺的规模不大,占地3000平方米,相当于一座大四合院。但你要知道,此寺所处的位置,却是北京最繁华的闹市区,堪称黄金宝地。二环内针线胡同,近东直门,不远处就是以小龙虾著名的簋街。地价具体几何,我说不上来,但一个贵字是跑不了的,而且还有价无市。因此,通教寺形制上的局促,就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了。进得正门,游客只能在大雄宝殿前的一小片空场活动,其余前后左右的小院落,就全是“游客止步”了。

探访通教寺,本来也对庙宇本身没有太多的期待。山门,香炉,佛塔,金像,每一座庙,都不外乎这些常规物件。我来通教寺,是想寻找通愿尼师的遗踪。说起来,写其他庙宇,大都是先定地点,再找相关故事。而通教寺则不同,我是先偶然遇到了通愿尼师的故事,为之心动,然后才惊奇地发现,她还在通教寺生活过。否则,这座藏在胡同深处的小庙,一时还真难让我注意到。


通愿尼师,被称为中国“四大现代圣尼”之一。这种地位,应该是相当崇高了。她生于1913年,本姓翟,有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尧臣。给尧当臣,对上级的要求够高的。这当然是她父亲翟文选的意愿,希望遇到明主的意思吧。或许,寄托的恰恰是翟文选的梦想。

不过,翟文选的梦想还真没有落空。他祖籍山东,随长辈逃荒至黑龙江,后中举,官运平稳,最高做过辽宁省主席,归张学良领导。翟文选夫妇均笃信佛教,翟尧臣不可能不从小就受到影响。

翟尧臣先后在沈阳和北京读中学,1933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理学院经济系,1937年毕业。那个时代,北大毕业生,绝对是人中龙凤。但因为北京城已经被日本人占了,所以翟尧臣并没有出去工作,只守在家里照顾母亲。

说起来,一个史实是,日本人占北京,也没影响过各大小寺庙里的香火。北京净莲寺的慈舟法师,还可以从1937年起,一口气把《华严经》讲了两年。翟尧臣本是陪母亲去听大师讲法,没想到她的收获却更大,这两年的修炼,让翟尧臣彻底下了决心,皈依佛门,洗尘受戒。一个富家小姐,无病无灾无患无难,竟要投入空门,不知她的父母当时是什么心情。

之后,她曾在北京多家寺庙辗转,最终落脚通教寺,在此至少生活了十年。她在通教寺,没有当过住持,一直是做监学。通教寺名中有个“教”字,意指非常明确,这是一处非常重视学习的寺庙。素斋淡茶,所耗有限,用不着为庙产费心,读经悟法,就是通教寺尼僧的头等大事。求佛理真谛,解生命饥渴,自有真信仰。

青灯古卷,屐叩青苔

通教寺重学的风气,实实在在是开寺人留传下来的。传说,通教寺历史非常悠久,是明朝一位太监创建的小庙。到清朝,变成了尼寺。但真正有历史,始于两位从福建来的尼僧,开慧与胜雨。1941年,她们投奔通教寺挂单。当时的通教寺,已经近于荒废,只有一位老尼在勉强洒扫庭院。于是开慧与胜雨干脆留下来,四处募化,开始重修寺院,再塑金身。

如今的通教寺,有山门3间,西端为大雄宝殿,南北二楼两层共40间。北楼后有清泰寮3间,南北配殿中有伽蓝殿、五观堂、念佛堂、祖师殿等。同时,开慧与胜雨开办八敬学苑,招收尼僧,率众人严守教规,一心向佛。


每年从农历四月十五日起至七月十五日止,全寺尼众“结夏安居”。这有来历,说春天到了,万物萌动,虫啊蛾啊都出来活动了,人再四处走,容易伤到它们,所以要安居,90天不许出山门。安居期间,除完成日常读经功课外,还有“私功课”。有人会读完一遍80卷的《华严经》,有人会剌血写经。到七月十四日晚,则要“通宵忏礼”,众尼僧像风吹草伏一样拜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一整夜。

开寺的两位尼僧是幸运的。你说民国乱世,军阀林立,争地盘,抢粮米,动不动就开枪开炮。可是,尼僧却可以保有独立的清静空间。甚至,开慧和胜雨,为整修庙宇,还曾向孙传芳化缘。孙传芳是什么人?那是与吴佩孚齐名的大军阀,在早年的教科书上,他曾被描绘为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相比之下,通愿尼师的遭遇,就不能不让人长叹悲鸣了。1950年代,通教寺开始接受“运动”,尼僧被视为寄生虫,也不种也不收,整天吃闲饭,政府对此不允许。当时,宗教的价值是被彻底无视的,佛对人心可能有的安抚与拯救,反而被视为与新政权争地盘。于是,通教寺变成了一座工厂,尼僧们成为缝纫工,通愿尼师被任命为第十八缝纫社主任。

煎熬持续到1956年,通愿尼师实在忍无可忍,被迫离开通教寺,前往山西五台。佛门最高圣地,余荫尚在,还肯收留通愿尼师这样的佛前沦落人。在五台山,读经,修身,应该是她的日常功课。青灯古卷,屐叩青苔,这种寂寞是常人所不喜的,而真正的大师,心性素淡,对这种世外的宁静,却相当珍惜。

可惜好景不长,1966年,通愿尼师被劫持到太原,轮番批斗,受尽折磨与侮辱,并在狱中度过了苦难的10年。1970年代末,通愿尼师出狱,游化陕西,驻锡终南山大元寺。后游化辽宁丹东,驻锡栖莲精舍,传授菩萨戒。之后再游化陕西,驻锡乾县吉祥精舍,将其发展成为一座弘戒道场。


最让我无限感慨的是,在那样一段严酷的岁月里,在那样喧哗与骚动不止的生活背后,有那么一小群人,在社会狭小的缝隙间,安安静静地持守着自己的宗教生活。这是另一条生活线索,这是另一个中国,这是另一个世界,在层层冰封之下,信仰的活水依然在顽强地流淌。

说起来,人类的疯癫,真不知可以荒唐到何种程度。可通愿尼师仿佛一朵白莲,只要有一口水,就可以静静地开放,从而为人的生存提供另一个维度。佛的拯救,或许在此意义上,已得以完成。

文/王元涛

图片说明
001:通教寺山门
002:透过香炉看大雄宝殿
003:院内的佛塔
004:佛寺用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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