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她的意思，跟大上海的南京路或淮海路相比，王府井的确显得短小了点。但是，北京的道理不是这么讲的，王府井的妙处，并不在商铺的迤逦繁华，而在它有王气，有贵气，尽管它可能显得土，但这种土，却又是带有明显北方特点的厚。
比方说王府井步行街北端的金鱼胡同，就那么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可你深究下去，却可以从中发现大风云，这是上海任何一条马路都难以相提并论的。
金鱼胡同见识过大人物
北京胡同多，咱就先说胡同。据专家考证，“胡同”这个词儿，打元朝开始使用，是蒙古语，原意指水井。有人的地方就需要井，有井也就必有路，大概这么个逻辑。早年的金鱼胡同，当然不是今天的样子。早年的王府井，也不是今天的样子。明清两代，王府井是真有王府也真有井的。而且，在貌不惊人的金鱼胡同深处，还有大名鼎鼎的那府和贤良寺。
那府的主人，名唤那桐，叶赫那拉氏，对了，与慈禧太后同族。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古通例，那桐最高当过大学士，直隶总督，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但他最有名的政绩，出在1900年，当时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携皇帝逃奔西安，留下那桐协助李鸿章与洋鬼子谈判善后。所谓善后，也就是签和约，让利权。之后，慈禧还曾派那桐去日本谢罪。这个罪是怎么个谢法，一般史料当中还真没见介绍过。
那家是光绪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886年搬到金鱼胡同北侧的，当时规模不大。等到14年后，那桐替慈禧太后办事有功，势不可挡地飞黄腾达，升官，然后顺理成章地发财。中国人发了财，个个都想买房子置地，那桐也不例外，他开始跟左右邻居商量买他们的房子。想来，能与那桐住隔壁，也该非富即贵吧，强买强卖的事情或许不曾发生。这样，南起金鱼胡同，北至西堂子胡同，东到米市大街，西到今台湾饭店，足足28亩地，300多间房子，全变成了那桐的家。
但那府的构成有问题，东西向太长，南北向太窄。我实地走了一下，从金鱼胡同往北到西堂子胡同，只有80步。因此，那府说是府，实际上却少点府的气派。你想想，院落没有足够的进深，自然也就缺乏森严感了。没办法，因为房子不是一次盖成的。那桐一家一家买下来，拆围墙，建游廊，勾连各家成一个大院，那府也就没有中轴线，没有正大门，原来各家的门都还保留着，各院走各院的。这种格局，在当时的北京城里，也算是独一份。
那府西院，养马住仆役。中间的大四合院，是主人居处。东边则坐落一处花园，有假山，有池塘，绿树掩映，水榭清凉。因此，当时的达官贵人，没事儿就爱到那府蹭茶。据清末出版的《荣庆日记》载，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三月二十七日，那家办小宴，到场的客人有张之洞、袁世凯、世续、铁良，个个都是份响当当的人物。那家，当时就是名动京城的时尚欢场。
话说1912年，孙中山把总统之位让给袁世凯，民国初步告成。之后，孙应邀到访北京，曾三次莅临那府。第一次，是8月29日，国务总理陆征祥在那家花园为他开欢迎会。第二次，是五天后，满族同进会与蒙古联合会，又借那家大屋招待孙中山，宾主尽欢。八天后，溥伦代表退位皇室，又在那府办酒席，宴请孙中山。估计，这顿酒不容易喝出高潮来，孙中山当了满清多少年的死敌，要在短时间内让双方冰释前嫌，可没那么容易。
想象一下吧，小小的金鱼胡同，曾迎来送往多少大人物。夸张点说，他们身上抖落的灰，都可以被视为历史的滚滚烟云。
当有人勒石罪己才对
那桐当大官发大财，为啥不另寻地场建新宅呢？他是舍不得金鱼胡同这块地方，离皇宫不远，上下班省时；而且离贤良寺更近，非常方便招呼朋友。说起金鱼胡同南侧的贤良寺，这来历可就大了，房主原为大清的铁帽子王允祥，雍正皇帝的铁杆心腹。允祥死后，遗嘱要求老宅用来礼佛，这就是贤良寺的来历。可到了清末，贤良寺基本上变成了官方宾馆，外地来京公干的高级官员，大多住在这里。
1900年，李鸿章本来担任两广总督，慈禧太后硬拉他来摆平八国联军，他在北京的临时居所就是贤良寺。当时有说法，联军入城，北京只有两个地方还归大清管辖，一个是庆亲王府，那是与八国谈判的会场；另一个，就是李鸿章所住的贤良寺了。而且，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李鸿章积劳成疾撒手西归的地方，也就是这座贤良寺。
那桐则病逝于1925年，大树一倒，蚂蚁四散。儿孙辈养不起这座超级大宅子，先出租，后出卖，没几年，那府就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到1950年，那家最后搬离，大院开始一砖一瓦地拆除。东边的花园，盖起了北京计算中心大楼。西院，是今天的和平宾馆。池塘填平，改成露天舞场，后又改成小吃城，现在则是那家花园餐厅。
想一想，当年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建议真是英明，把新城建在今石景山一带，旧城原样保留。如果真能如此，那么今天站在景山上搭手南望，眼前是一座青砖红瓦的北京城，该有多么美丽。看看现在的北京城，包括王府井，与其他任何一座省城的商业街区有什么不同吗？
今天的金鱼胡同，已经完全是一条平凡小街，市声喧闹，高楼的玻璃幕墙闪光，反倒是西堂子胡同的北侧，还留有一些仿古四合院，让人能依稀寻到一点那府可堪比照的旧影。贤良寺，也早已踪迹全无，原来的地皮，被一政府机关及一家会所占据着。据说会所院内，还存有若干古建，但大门紧闭，久叩不开，无缘得见。
而那府与那家花园，只残留下了三处遗迹，一处在那家花园餐厅院内，小小角落里，有一堆瘦石堆成的假山，盘踞着几棵歪斜老树。另两处，在和平宾馆门前，分别是那家水井和古槐。和平宾馆方面还在井边墙上用大字介绍称，当初建馆时，如何巧妙构思，留住了井和树，语气中颇有自豪炫耀的成分。其实，一个可以在任何地方落脚的二流宾馆，生生毁了一座足以传世的名宅名园，理当有当事人站出心怀沉痛地勒石罪己才对。
文/王元涛
图片说明
001：那家花园残存的假山
002：金鱼胡同旁的铜雕
003：贤良寺已变为一家会所
004：那家古井
